痣里乾坤见人心 痣里乾坤见人心 周兆平 体表肿瘤是整形外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小到芝麻大的痣、大到半个身体的巨痣，上可至头顶、下可达脚趾。颜色各异、形态各异。有的平整、有的凹凸不平。有的人觉得只是小小的一个痣，自己拿跟针挑了算了，有的人觉得如一片阴霾，遮住了自己快乐的天空。 我自从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就从事切切缝缝的工作。而所接触的体表肿瘤，早已成千上万。 在我的眼里，体表肿瘤分成两种：一种是可以直接拉拢缝合的，比如小的痣、身上的不大的色斑。另一种是不能直接拉拢缝合的，比如太大缝合不了、眼睛鼻子重要五官边上直接缝合会影响形态的。 直接拉拢缝合的体表肿瘤，实在是太简单啦，也是到我们整形科学习的学生首先学会的技能。也就是外科的基本功：用手术刀切开皮肤、用剪刀或手术刀去除肿物、止血、缝合。 是的，患者常常在乎自己的体表肿瘤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或者长不长疤痕。但是在外科医生的眼里，就是待缝合的组织而已。 常常有学生或是进修医生看不起简单的切除缝合。殊不知外科医生最大的差别，尽然就在这最简单的基本功之中。 就好比厨师的差别，往往是在切菜这样最简单的基本功之中一样。 因为浮躁的心，沉不下来做简单的事。 别的科的医生来整形外科进修，看到我们做简单的痣的切除。他们总是惊叹为什么我们最后缝合的时候，那么细的缝线，可以缝合的那么好。他们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尝试模仿最后缝针的动作，试图练到一个整形外科相似的技术。当这样的初学的医生向我请教是如何才能让这个最后的动作可以做的这么好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答。 因为他只看见我最后的缝针，却没有看到我还没下刀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最后的缝针。从我最初画线设计、到下刀的方向角度、到切口组织的对合，种种的细节，没有一处是懈怠的。完美的过程、才会有完美的结果。事实上，当最后缝针的时候，一切已经如我预料的那样准备完毕。任何人，持着针，都能缝好那一针。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最后那一针，是孤立的一个动作，可以单独的拿出来解释。因为从头至尾，不是一个个孤立动作的集合，而是一颗匠心的贯穿。 当然我会耐心向初学者解释，一切如电影慢动作一样重放。因果缘由，最后一针的完美，是因为初心是爱。 简单的体表肿瘤的切除，所有的外科都可以操作，甚至皮肤科也可以做，我从来觉得，医学是开放的，切不可用所谓的科室业务范畴，来限制一个人对患者的爱。任何人、任何科室，只要有爱心、匠心，就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做的更好。 另外那种不能直接缝合切除的体表肿瘤，就不是所有外科、所有医生都可以尝试的了。不能直接切除缝合的原因很简单，要么就是切口太大，伤口的两边彻底的无法拉拢到一起，要么就是硬拉之后，局部变形严重，人会变丑。这一类手术的修复，才是真正有意思的。 整形外科医生就像一个设计师，要评估手术周边皮肤组织的各种条件，拆东墙补西墙，巧妙的利用相对不重要的皮肤组织，去补足更重要的位置。这种手术，是破与立的和谐统一。唯有破，方能重生。遗憾的事，所破之处，就会留下痕迹，并非所有患者都能接受。 整形外科医生拥有植皮和皮瓣两种特殊的手术方法，去修复这些无法直接缝合的伤口。并没有一种方法，是完美的。在众多不完美的方法中，选择一个相对完美的方法，需要极大的知识与勇气。 我经常也遇到犹豫的患者。我是一副天生显得年轻的脸。做医生确实弊端，因为国人似乎更服老一些。我很能理解那些犹豫的患者，百度上无数莆田系医院的宣传与揭露，让患者们惶惶恐恐。患者渴望最好的治疗，但究竟什么是最好的治疗。到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就是得到最好的治疗了么？然而也未必。医疗是很微妙的学科。或许医疗本不该有最好。因为医疗只有倾心尽力。 从一颗爱心出发、本着一颗匠心，就能找到针对某疾病的最佳方法。或许这种方法我尚无力亲手实践，或许有更优秀的医生能实践。但是真相只有一个。我个人觉得一个优秀的医生，就是能够接受认可这种真相。让这种真相始终成为自己的信仰，而不因自己的欲望而逾越。 是的，追求真相的医生，就是好医生。 追求真相的医生，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和医学的边界。不会为了欲望去逾越真相，而给予患者脱离真相的方案。 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做好每个细节。如果在我能力之外，我会指引其正确的方向，去我认为能胜任的人那里。 医生的成长是缓慢的，因为谨慎的面对自己的能力的极限，通过漫长的反复修炼而逐渐拓展自己的边界。 医生就像是荒漠中的绿洲，边界清晰，你可以说他的边界之外是一片荒芜。而他所攀爬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扎扎实实的长满绿植。好消息是，大多数的疾病，是落在绿洲之中的。坏消息是，以为不同医生之间存在明显差异的患者太多。 回顾自己十余年的整形外科工作经历，接受的体表肿瘤疾病千千万万，在此做一个归纳陈述。 数量最多的，当然是痣。每个人体质不同，多多少少的会长有痣。大多数的痣，芝麻大小，全身上下都可以分布。来手术的，往往是脸上的痣，因为会影响美观，或者是某些迷信的说法。医生一般会笼统的称呼为面痣。 面痣患者的数量是惊人的，毕竟中国的人口基数太大。但仅仅是一个面痣就有相当多的学问了。 患者最关心的问题，无非是疤痕了。作为医生，看见一个犹豫疤痕的患者，真的是干着急。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饥饿的人，面对食物的时候，在考虑拉出来的便便会是什么质地的，会不会导致便秘而痛苦。吃东西下去 ，会拉出便便。手术刀切下去，会形成疤痕。这两条道理其实是类似的真理。 大多数对疤痕的担忧，都是杞人忧天。搞的好像医生特意在他光滑的脸蛋上划伤一刀，然后形成了一道疤痕一样。事实上原本就是需要切除的东西，要么是因为外观、要么是因为安全，至于切出来的疤痕是什么样的，本来就是个次要问题。 良好的切口设计、精细的手术操作缝合，再加上术后周到的伤口护理。这样的情况下，99%的切口疤痕是可以接受的。我常常遇到脸上一切就是几十颗痣的“有痣青年”，半年后复诊的时候，无论是医生还是患者，都找不出当初手术的位置，两个人对着镜子猜测某个地方是不是真的切过一刀的景象，甚是可爱。 但是，只要你问医生：我这个痣切了会不会留疤痕？我一定会斩钉截铁的告诉你：会的。医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职业，所以医生不能撒谎。但我渐渐发现普通人对疤痕的理解和医生对疤痕的理解是不同的，普通人只要肉眼看不到这条疤痕，就认为是不留疤痕。就好像面对一间空的房间的时候，普通人觉得是个空房间，而科学家认为是一间充满空气的房间。所以，现在每次我斩钉截铁的回答会有疤痕之后，还会耐心的解释一下充满空气的房间和空房间的区别：刀切过的地方，就会留疤，但是整形外科医生会设计这条疤痕的方向，并且通过精细的手术，让这条疤痕精细隐蔽，甚至肉眼难以察觉。 大多数患者来的时候，满脑子只有疤痕。似乎其他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就好像空房间的一面墙要倒了，人可能会被压死，但是他依然在和你讨论这到底是不是一间空的房间还是充满空气的房间。当然，患者不是科学家，也没有透视眼，他的知识范畴并未察觉到墙会倒的风险。可悲的是，从来在课堂上没有质疑精神的人，往往到这个时候充满了质疑精神。于是医生要费上十二分的力气，去耐心解释。这些知识原本是一个医学生都需要时间去消化，却让一个普通人短时间内了解。 举个例子来说，1cm大小的痣，长在嘴唇边上。这样的手术，重点并不是疤痕会长成什么样子，重点是嘴唇会不会拉扯变形。如果嘴唇变形了，不对称了，歪了，那才是真的难看。为了避免这种变形，医生就要在局部设计辅助切口，把原本在嘴唇边上的拉力，释放到无关重要的地方去。这样一来，疤痕其实是会延长甚至做成不规则形状的。最头疼的是医生好不容易设计出来自己觉得非常巧妙的手术切口去避免嘴唇变形，而患者执着的觉得疤痕更长了无法接受。对话沟通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真心觉得中小学的教育要补上一课，叫做尊重专业知识。就是人呀必须知道自己在某些领域的了解是不足的，在讨论这一领域问题的时候，必须对真相有足够的敬畏之心，要听得进去专业的解释。 当然，这一点真的是说的有点远了，“屁股决定脑袋“的风格，在企事业单位，那就害了单位。而在医疗上，就会害了自己。 在面对疾病的时候，医生往往有很灵的直觉。所谓的直觉，其实就是经验。银行的工作人员，真的钞票经手千千万万，一拿到假钞，就会感觉到可疑。一样的道理，良性的面痣看多了，一遇到恶性的，立马会觉得不对劲。 我在工作中遇到了多次这样的经历。患者来就诊，以为是个普通的小痣而已，但我却如临大敌，一本正经告诉他我觉得可疑。良性和恶性的手术方法是会有差别的，良性的求美观，尽量的让疤痕小而隐蔽，恶性的求安全，尽量的去干净病灶而杜绝残留。可是一旦按恶性的要求扩大切除了，原本能直接缝合的伤口，就很可能变成了不能直接缝合的伤口了，可能要用到植皮和皮瓣的修复手段，而术后恢复也没有那么简单了，在满足这些条件的之后，还要考虑到尽可能的美观，手术难度是倍增的，而风险自然也是倍增的。整形外科和肿瘤外科不同，除了切除病灶，整形外科还要尽量的修复美观，既医治身体又治愈心灵。这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是需要患者理解配合的工作。 如果自己对痣或者体表肿瘤不放心，那就千万不要到皮肤科做激光了。激光确实是可以点痣的，但只限美观范畴。激光的原理，就是拿着烧红的铁丝去烫，很多时候，表面烫掉了，深层还有，所以是容易复发的。做了激光后又复发的，尤其要加强警惕了，被激光刺激后恶化的其实并不在少数。激光本身是烫伤，所以会留有圆形凹坑，直观一点说，就是很多人用烟头烫自己烫出来的一个个圆形的疤。其实在整形医生看来，用激光点痣，就是用一个圆的疤替换黑的痣而已，而这个圆的疤，比手术切除的疤痕要显眼很多。所以我个人建议，2mm以上的痣，千万还是手术吧。 恶性的皮肤肿瘤，其实也没有那么的可怕。临床上见的比较多的恶性肿瘤，生物学行为是比较稳定的。就好像，一个坏人，怎么个坏法呢？没有节制的吃东西，让自己长的很胖很恶心，而且不停的在吃，不停的继续长胖。其实呵呵了，他一点也不可怕，割掉他，拜拜。好了，身上就没有坏人了。这一类的恶性肿瘤，在病理科医生的眼里，哇，好可怕，是恶性的。在整形科医生的眼里，呵，不就是一堆待切除的肉么。另外一些可怕的恶性肿瘤，则阴险狡诈的多了，一个大坏人，怎么个坏法呢？没有节制的吃，长的很胖，却是一个灵活的胖子，而且会生出很多个灵活的小胖子，到处乱跑，防不胜防，找也到不到。呵呵了，真的是挺可怕的了，肉眼可见的病灶当然是要切了，但是后续肯定是要到肿瘤医院进行全身的治疗去追杀那些乱跑的灵活的小胖子了。那要不要一开始就到肿瘤医院治疗呢？术业有专攻，划刀修复缝合就是整形科的专长，肿瘤科的专长是开药化疗放疗。 我记得《非诚勿扰》上映之后，整形科迎来了一波切痣的小高潮，动不动就有人觉得自己得了黑色素瘤。好吧这个黑色素瘤就是一个很坏的灵活的小胖子。但是，我必须要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就你那损样，还想得黑色素瘤？这种概率，和中500万的大奖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每年我和我的同事经手的数千例体表肿瘤的中，是黑色素瘤的，寥寥无几，甚至一年都遇不到一个。这就像大卖场里那种中奖的大转盘游戏。你转来转去，最多转个三等奖、二等奖，永远转不到一等奖。 总是有人来的时候，带着巨大的焦虑和恐惧，说是自己上网查过，如何如何的不好。 如果医学以真相的名义，散布的是恐怖，让人惶恐不安，那就一定不是好医学。或者肯定是被坏人所利用。如果你比照了某些“医学”，而产生了不安甚至恐惧的情绪。请相信那不是医学的本意。那一定是某些怀有恶意的人利用了医学来造成恐怖而希望从中获利。 医学是宁静的守护，让一切人最终免于恐惧。 世间确实有无数的悲剧，而医学却是温暖的开始。不仅让人从肉体上缓解（而非避免）痛苦，也让人从心灵上感受爱意。若非医学的介入，人原本孤零零的与疾病作战。而医学的介入，人就不再是孤军奋战。 所以，我必须说，没事的，你一切安好。 如果你只是简单的面痣，你大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致任性处理。如果体表肿瘤影响了你的外观，会有无数整形医生为你精心设计细心手术。如果那是恶性的，请放心，大多数的皮肤肿瘤其实没那么恶，只要切除就可以彻底治愈，多考虑下自己的外观吧。如果，是不幸中的不幸，医学依然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让你内心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