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明哲保身 华山zzp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否真正优秀,并非掌握了多少知识,而是在苦难面前,是否愿意独自承担。 我近日遇到一个患者,让我异常艰辛。 大众总是以为,恶性的毛病,才是真的毛病。比如得了肿瘤,那是绝症了,死马当活马医了。但有时,非恶性的毛病,也是非常的折磨人。 我遇到的这例头皮慢性炎症,听上去并不可怕。但这个患者,却是苦不堪言的。起初也许只是头枕部的小痘痘,因为处理不当,逐步扩大成一个大痘痘,疼痛,有时会破溃流脓。如果在这个时候及时的处理,那么最多就是把病灶位置切除,手术是相当的简单,正常的皮肤软组织,切下去柔软而顺滑,而病灶应该也可以完整的切除。 但是当地医院选择了保守治疗。吃吃药,打打针。这药一吃就是两年。两年里反复的发作,经常的流脓,脓液从一个毛囊,蔓延到另一个毛囊,一直到头枕部整片的皮下,都感染过了,表面可见多个凹凸不平的病灶,而皮下可以摸到大片的病灶。 每次发作的时候,当地医院会在局部打针,打的是得宝松,一种激素。从医学常识来说,有感染的部位是不建议打激素的。而打针的孔道,也是感染蔓延的途径。 所以经过两年的反复发作和多种“治疗”,摆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怪胎”,仿佛一座已经喷发的火山,火山口被水泥堵了,火山岩浆在山下蔓延四处寻找出口。 我会有丝毫的动摇。 这个患者,和我素未平生,如果,我也认怂,和先前的那些医生一样,逃避责任,给他吃吃药,拖一拖,或者任由他感染流脓破溃又愈合,那么我便一点责任都没有。我不必承担一个困难的手术,我不必在恢复期提醒吊胆生怕感染,我也不必在余生和他有任何的交集,你好你坏,管我屁事。但是不行,因为我可以预想他的未来,动不动就发作,疼痛、流脓,而后感染蔓延,整个头皮下都会被侵犯。我能想象这种痛苦。我觉得医生的可悲之处,在于能预想未来,患者只是承受现在的苦,而医生要承受全部的苦。 他的母亲,也是强烈的要求手术,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个手术其实是很难彻底做干净的。因为,是感染而不是肿瘤。如果是个肿瘤,反而是有边界的,是可以切除干净的。但是感染,是蔓延的,切不干净的。而且就算病灶部位切干净了。其他部位的感染还是可能蔓延过来。一旦疤痕中混有毛囊炎或者囊肿,那就会更加的反复发作难以愈合了。 所以,我是有机会,放弃这个病人。 如果我选择明哲保身,我可以日复一日做着安全的手术,而不必在已经紧绷的神经上,再加紧一点。 但是医生,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病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手术的范围比较大,约10*3的区域,用的是局部麻醉。局部的组织因为反复的炎症而疤痕化,针都很难扎进入,麻药都很难打组织。 我切开皮肤,只听到刀下喀啦啦的响,这是刀切到疤痕上的反应,整个软组织都是硬的,剪刀根本无法剪动。所以,我只能全程用刀切。病灶如术前想象的那般,蔓延而不规则,不健康组织脆而易出血。切到血管,就像水泥墙砸开,水管断了,却没有在接口处断掉那么难处理。让我焦头烂额。 渗血厉害,又难以找到明确的出血点,只能用纱布填着,又很快浸透了。这是比较尴尬的时候,偌大的病灶,才切了三分之一,越来越少的时间,用来切,而更多的时间,用来封堵出血。如果不果断的继续前行,便会彻底落入无法动弹的局面。时间在快速的流逝,麻药也在流逝,时间拖的越久,患者就会开始疼痛,就愈发的难手术,而渗血只会越来越多。就好像想要趟过一条河,走到河中间,洪水来了,勉强支撑着不倒,如果不继续前行,后续的洪水只会越来越大。 所以,外科医生,必须是果断决绝的。 你必须往前走,无论前面有多大的困难。因为,手术根本没有回头路。 我必须迅速的调整计划。不能再敬小慎微的做,因为当下的情况不允许了,时间越久,场面越糟糕。我必须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大刀阔斧的向前手术。这意味了我会在短时间内面对汹涌的出血和槽糕的视野,甚至可能是盲视野。但确实是别无选择了。 前三分之一的手术,下刀如工笔,后面的手术,下刀如泼墨。血汹涌而出,大的出血点处理掉,继续切。这段过程,是极苦的。血流到了他的脸上,他也觉得有点痛了。我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与坚持。他得忍住这点痛,保持住姿势。因为,我们是在共同作战。 病灶的后三分之一,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切开后我一摸头皮的边缘,头皮下面有个大洞。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正常的头皮下方,那些病灶,像溶洞一样蔓延开来了。这些病灶,超出了我的切除范围。如果不处理,那么这些病灶,依旧会复发,甚至会影响伤口愈合,甚至伤口愈合后,在愈合的疤痕里复发。我很清楚,这意味着,我和这个患者,是一辈子联系在一起了。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状况,辛苦切一个病灶,却在手术中发现,不能完全切净。 血依旧在出,并未给我太多的时间去感伤、去埋怨。 从接诊他的那刻起,其实我就料到这样严峻的形式,只是,当靴子落地,当一切幻想的美好希望都落空,还是会低落的。我给了自己几秒钟的时间,去回忆他的人品,他家属的人品。在这个没有退路的节点上,我真心渴望他们的理解。我知道他们绝对想象不出这个病灶有多槽糕,我面对的情况有多严峻,未来的预后有多么的不确定性。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恩将仇报。我和患者开了一个玩笑,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不要来砍我。 我不怕病灶复杂,不怕组织剪刀都剪不动,不怕刀切着咔咔作响,不怕汹涌的出血,不怕病灶之后还有病灶。我怕,他们不理解我。我怕我原来是独自面对了这个病灶,被所有人抛弃。而原本我可以选择明哲保身。我怕我所努力坚守的信仰,被误解。 手术之中,电光火石。 我选择改变切口方向,尽力去除那个蔓延的“溶洞”。我必须打开这个溶洞的天花板,切开这部分头皮。而尽可能的去除下面的病灶。若干年的反复发作,下面的病灶,根本就不是组织了,而是像水中的水草一样疏松而烂糟糟,轻轻一捋这些水草,就是可怕而汹涌的出血。正常的出血,是血管出血,血管总归是根管子,可以处理,而这种病灶的出血,毫无规律,却又汹涌。如果未能一下子找到病灶的根部,那么每一步操作都在病灶之中,前脚处理好的出血,后脚一切,又要处理出血。但是,或许这个病灶,就是没有根部呢? 真的,人是会怂的。我终于切除掉这个病灶的大部,也终于止住出血,心有余悸之余,真的不能再往深处去探了。那种感觉,就像股市崩盘,连续跌停,终于割肉,连损失多少,都不去计较了。 如此,大局已定,病灶移除,残余创面仔细止血。缝合、置引流、包扎。强打精神、精疲力竭。 我去除手术铺单,发现患者,整个脸都浸在血泊之中。我能想象他肉体承受的痛和精神上的恐惧。但我并未安慰太多,只是擦拭干净。 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安慰,因为与我面对的困难相比,他只是躺着、忍着。 出了手术室的门,他的母亲焦急的等在外面。全然不知手术过程有多么的困难、凶险。 手术是做完了,但我依然觉得留有遗憾。遗憾的是病灶深处的深处,我已无力去探了。但我知道我已经做到了我的极限。 术后的愈合,相当的顺利。顺利到让人联想不到手术的困难。但是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未来,反反复复。当然更希望,今生能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