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见血——双眼皮腱膜下血肿 一个外科医生的压力有多大,这个常常无法用语言描述。 所以现实生活中的我,心静如潭水,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情绪起什么波澜。每个人,经历的多了,大概都会这样吧。 来就诊的客户,多数对手术的真相并不了解,或者有意无意的逃避了那些可能的风险。每当我提到“可能会这样,可能会那样”的时候,有些客户常常会打断我,“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我觉得”、“应该”,这些都是会让医生感到压力的词汇。这意味着客户并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些小概率的事件。 客户们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自己的期望着。所有的注意力都齐刷刷的投向了期望的样子。很细节的来商量期望的效果,仿佛抱着一个可爱的洋娃娃,眼里只有洋娃娃的脑袋而忽略了它身躯。 但是医生,越做,变得越来越哲学。变得真实。如果客户代表着感性,那么医生必须代表着理性。医生眼里的那个洋娃娃,是个真实的,完整的娃娃。这种认知上的差异,未必能够通过简短的沟通来改变。 我常常觉得我们现有的医疗缺失了两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律师和保险。 律师代表着第三方的秩序,而保险代表着难以避免的风险。 在当下的体制中,医生承担着这些额外的责任。 作为一个医生,我越发的对生命、身体有着敬畏之心。一个手术,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的完整做下来,本身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是现在,做好一个手术,似乎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客户从来不会觉得,顺顺利利做好一个手术,都是需要全心祈福的事情,而太多的侧重在自己的期望上。 但宇宙无常,哪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承受着常人并不能理解的压力。渴望更好的自己,并且为之努力。劳动的时间之久、强度之大,应该会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忙点、累点吗?我心里有无数个恢复期的客户,每天有无数个各式各样的问题,追着我,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些也不算什么,扛一扛,也扛住了。 有人看见些皮毛,就来问我,周,你太累了吧。但是,我想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是肉体和精神可以承受的,都不算什么。 但是,有一种压力,逃不掉躲不了,却要时刻面对。 那就是无常。 手术原本就不是理所当然会顺顺利利。那些对手术效果略有微词的客户,其实已经在享受手术过程顺利的成果了。 每一台手术,医生首先想得,其实并不是要做的有多么的好,而是,我该如何保住我的下一步操作。 这仿佛是一场马拉松,一旦起跑,就应该踏踏实实的踩好这一步,下一步,而根本不用考虑终点。你怎么知道,你能到终点呢? 医生常常不会向客户透露,自己在手术前也是惴惴不安的,皮肤之下的结构,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当然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的。 我上周就遇到一例让我记忆犹新的手术。 周六加班,上午面诊,下午手术。人累么?呵呵,习惯了。再苦再累,总是能在丹田处获得力量重振雄风。 手术若干台,常常微信还有人打扰,恢复期的客户总是脆弱又着急,需要医生的安慰。 手术,是神圣的。我热爱手术,因为这是一方灵魂的避难所。这手术的过程中,仪式感似的要排空杂念,忘记自己肉体和精神上的疲劳。仿佛一个新生的自己。 人被自己人为的分为两种活着的状态:手术中和非手术时。 非手术时,是多么复杂的一个世界。有生活的压力、有烦恼、有疲劳、有焦虑。 而手术中,是多么纯粹的一个世界。充满力量,心无旁骛。一切杂念,都被阻挡。因为这是手术的需要。 这不是一个条件特别好的客户,双侧的肌力都有点问题,而右眼(照片上左侧)更明显一点。这本身就不是特别好做的了,我的侧重点,当然是放在双侧肌力的平衡上,说着简单,其实做做也不简单,但至少,这是人力可以调节的部分,最多就是水平和火候的差别。 右眼先做,肌力没有调整的时候,怎么做出来都不好看,只能做提肌的前徙,做完之后,眼睛相对正常了,心里挺高兴。这个手术的要点就在这里了,要点解决了,自然挺开心。 左眼后做,原本以为肌力不用调,做出来一看,不行,眼睛睁不开。继续调整,提肌做好,要点解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医生知道每台手术的要点在哪里,却是根本猜不到无常在哪里。 而无常就是手术的一部分。 左眼要点解决,开始缝针,往往做到这一步,手术就到尾声了,重复一些简单的缝合,happy时刻。一般内固定至少内中外3针。内侧、中间内固定缝好,让客户眼睛睁开一看,恩,还行,双侧形态可,算对称。 开心的准备缝外侧固定线,针刚穿下去,怦的出血了。 一般的出血,都是渗出来,要么是流出来,电刀止一下就好了。但是这次的出血,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出血,出在了提肌腱膜下。就像一个空的气球,在水龙头上接水,水开的很大,瞬间水把气球撑满了。所以仿佛有“怦”的一声一样。 电光火石的事情而已,大概0.5秒,出血不会有声音,但我眼睛看到它下面被血瞬间撑饱,就像打了高压气一样,我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自己的脑血管都仿佛怦的要炸了。 一个外科医生,手术做的头皮发麻,一生中总有几次的。 腱膜下出血意味着什么?眼皮暂时失去了运动的能力。 双眼皮手术,术中让客户睁眼闭眼然后调整缝合,是必须的。所以因为这个出血,无法调整效果了。相对于,手术被叫停了。 这一瞬间,负能量是爆炸的。 客户急的哭了。但我不能哭啊,哭有什么用呢。 一瞬间想到很多,眼睛睁不开了,双眼皮形态差了,客户来闹事了,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 出血就是无常,这和技术水平没关系。和运气有关。 运气,说出来会有人笑,手术怎么能靠运气。运气当然不能成就一个手术,却可以毁一个手术啊。 生活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不是么。 当时两个选择:第一,止血。第二,放弃止血。 止血,是止不了的,出血处在腱膜深处,整个组织已经是被血充盈的到处都是红色根本找也找不到出血点。如果,中内两针不拆掉,根本没办法把紧绷的腱膜掀起来找出血点。 况且,已经缝好的内中两针,就是我手术唯一可以依靠的。内中两针,是固定到位的,而且效果不错,如果轻易拆掉,就是血止住了,眼皮已经失去活动能力,根本就不可能缝的比前两针更到位了。 我必须相信自己缝好的那两针,手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保住这两针,或许只是外侧形态有点异常,而破坏这两针,可能会有更多的幺蛾子出现。 这需要勇气与决断,这其实是断臂求生的勇气和决断。 一瞬间的事,客户的左眼已经肿的根本无法睁开了。去害怕吗?去焦虑吗?去惶恐吗?去紧张吗? 唯独该做好当下能做的事情。 我凭着直觉和经验,在这个肿的不成样的左眼上,把余下的针缝好。 坐起来看时,有点不忍直视,客户相当紧张,我能理解,但谁来理解我。 其实,说到这里,还不是最残忍的。 最最残忍的,是这不是最后一台手术。 我必须,在下一台手术让自己新生。无论是肉体上,或者是精神上。 我得为下一台手术负责,把之前的情绪带给别的客户,是不该的。 这是最最残忍的事情,但这些情绪,其实是存在的,只是被我人为的集中、隔离。对自己是铁石心肠。 只有当所有的手术做完。我才能如反刍般把这些情绪再放出来。但事已如此,不如看向未来。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要一边忍受客户恢复期的焦虑,一边一遍遍的让自己新生,投入工作。 一周之后,拆线,我起初并没有认出她来,只觉得这个客户怎么结膜充血这么厉害。而当认出她来时,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那个用直觉做出来的眼睛能恢复的这么好。 并没有欣喜,只是庆幸客户和我,逃过了一劫。 劫难遇到的多了,阈值就变得高了。有时客户大惊小怪的一些问题,常常会反应的比较淡漠。 一个手术,总是包含着“常规”、“要点”、“无常”。需要预判、需要技术、需要运气。 三周之后,我再次随访,看到了客户的淤血消退的效果,客户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