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厚唇与亲情

第一次接触到他,是一通没有礼貌的电话。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串外地座机的号码,这个号码我很熟悉,某网站的电话。网站为了隔离病人和医生,当患者通过网站联系到医生的时候,医生显示的是网站的电话,而患者显示的是网站的客服。所以,他不知道我的号码,我也不知道他的号码。

“喂!你是哪一个?”电话那头,一个没有礼貌的恶狠狠的男人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在社会上得罪了,那头准备来寻仇,所以先确认下我的身份。说起来,电话是对方打过来了,口气又这么冲,也不知道目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心生厌恶,不想多说什么。

我只问:“你找哪一个。有什么事情?”

电话那头依然是一副寻仇的口气“你把你地址发到我的短消息上来。我这里有人要来看一下嘴唇。”

我真的是觉得莫名其妙了,不耐烦告诉他,网站打来的电话,我不知道对方的号码。其实,我心里想得是:这么粗鲁的人,最好还是不好搭上关系比较好,你爱找谁找谁去。

我就丢下一句:自己百度去。

挂了电话。

我的态度是冷漠的,在目前微妙的医疗环境下,我没办法对所有人都热情。尤其,从声音上听,是个很壮、很自我、容易冲动的人。打架我是打不过的,躲我总躲得起吧。

大概我的冷漠态度,影响到了对方,接下来在网上的文字沟通,对方礼貌了一点,但还是挺执着的,发了一张嘴唇的照片给我,说是一定要来面诊。我就告知了我的门诊时间。

那日我正在门诊,突然电话又想了。还是那个不礼貌的声音:“我到你医院楼下了,你来接下我们吧。”哎哟我去,你倒是面子忒大啊!到医院里来就诊,还要医生亲自下楼来接的呀。我一顿没好气的让他自己挂号上来。

心想,赶快就诊下,不管怎么样,总之不敢给他开刀,让他走,免的麻烦。

终于见面的时候,我楞了一下,他是两个人,两个男人,怪不得,电话和文字总觉的性格不同。前面的一个男人,中年,身材敦实,见面时,比电话里要礼貌,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怨气。后面跟着的,一个年轻男生,20岁左右,看上去很朴实,低着头,不知是腼腆还是内向。

我于是明白,文字消息我的,是这个男生本人,而电话我的,是他父亲。

我也明白,这个男生,对自己的嘴唇,有些执念,而他的父亲肯定竭力反对,实在抝不过,才会带他来医院。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电话里那么的粗鲁和没有礼貌了,因为心不甘情不愿。

我了解这位父亲的意图。他是渴望医生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所以就扮的恶狠狠不怎么好惹的样子,最好医生赶紧把他们父子赶走。

这个男生很自觉的坐下,依然低着头不怎么说话,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但我还是问他,“来看什么?”。

男生抿了抿嘴唇说“觉得自己嘴唇太厚,想要做薄一点”。

这个时候我仔细看了下这个男生,像是农村出生,总之不是城市小白脸的类型。一般来说,比较在乎自己容貌的,门诊见的比较多的是小鲜肉类型的。像这样朴素的男生,是比较少的。而他的嘴唇,其实是正常范围的形态。

于是我说:“我觉得你现在嘴唇的形态,是正常的”。

他的父亲在边上激动了起来:你看你看,人家医生的意见和我一样的。

所以可以预料的是,他们之间现在的平静相处,就像是两头牛在相互角力,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都在相互伤害的状态。可以想象他们在家里面冷处理、热处理的场面。

父子来整形的场面,其实是比较少见的。多数是患者自己一个人来咨询,最后手术的时候,叫个亲人陪。如果一定要带一个人来咨询,母亲为多。因为来咨询的,往往不希望陪的人左右自己的想法。像这种父亲强势插入的咨询,其实在我面前的男生,处在弱势。

我看着面前这个不知道是因为腼腆还是内向而话不多的男生,他的脸上是一副毫无城府的淡定表情,在一个有强势父亲存在的家里,能让他走到医院诊室来的决心,是巨大的。

谁也不知道,这个平凡的年轻人,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我能体会到他的苦楚。他从手机里,找了一张明星的照片,告诉我,他喜欢那个样子。

那张照片上的嘴唇,确实挺好看,形态灵动。厚厚的嘴唇,让人觉得迟钝而薄的嘴唇让人觉得灵动。或许,他的世界太过死板了,他渴望变化。

我告诉他,我理解他的审美,但我无法复制那样的嘴唇,每个人的条件不同,我只能照着某种趋势去调整。

这个男生木讷而平静的坐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无数次,他的父亲粗鲁的为他选择,而这一次,他意已决。

我在飞快的感受,这位男生,究竟为何如此决绝。往往只有两件事情,是人的动力:对外索求的欲望和稳固自我的挣扎。工作中经常发遇到第一种人,为了而满足自己或者是他人的欲望,不断的对自己的肉体索取,想要更多更夸张。但这个男生,我感受到的,是他拯救自我的挣扎,他在崩溃边缘太久了,他所求的,是让自己抵御痛苦。

所以无论如何,我得帮他。

我说给他听,也说给他的父亲听:“我觉得你的嘴唇是正常的,但我也理解你的审美,并且认为那在医生可以操作的范围之内。“

他的父亲,并不奇怪男生的那种决心,应该是在家中,已经多次交锋了。更多的,他是想听我的意见。

一个一家之主的男人,一个易冲动的遇到问题喜欢提高声音解决问题的人,内心也是柔软的。

我侧过身,对着他的父亲。与他沟通。

他的儿子,脑子并没有问题,当然嘴唇也是正常的。但是每个人对美的理解不同,旁人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也要尊重那种审美。我注意到他的儿子,常常低着头,不怎么说话,我能隐隐感觉到,他的内心是有苦衷的。有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选择。我相信他的儿子,在与负面的情绪做斗争很久,人处在现实的环境之中,很多东西是无法选择的:他出身的家庭、他所受的教育、他未来要走的路。但我相信他是渴望变好的,他渴望变得更好。而目前他的嘴唇,就好像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如果这张牌推倒了,后面的骨牌会顺序的倒下,或许他的人生会有新的未来。变得更好,需要勇气与力量,他自己需要鼓舞。如今,他用这种方式去鼓舞自己。用忍受血肉痛苦的方式去祭奠自己的梦想。我与他父亲一样,希望能够保护他,但我们没有办法终身去保护他。我们应该去帮他,帮他克服成长路上的障碍,帮他变得更好,帮他实现自己。不如假设,他的儿子,是一个心理障碍的患者,而心理科医生开的药方,就是做这个手术,解开心结。

曾经,我也觉得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手术而心生抵触。但是,回头一想,自己是否被时代的观念束缚了思想。试想当年第一个做双眼皮的患者,周围的目光是否也是质疑:明明是正常的眼睛,为啥要开上一刀。而若干年的发展,人们又普遍接受了这种审美。那么这个嘴唇手术,是否也是如此。

他的父亲,慢慢的为我所动。说他儿子,近一年来,已经无法进行正常的沟通了。手术的念头,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心学习,也用沉默不合作来抗议家人的不理解。

这个敦实的父亲,沉默了一会,说“那还是做了吧!”

我能感受到这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无论是强烈的反对,还是对医生不配合的态度,到最后毅然的接受手术。爱就是为他人放弃自己的执着念想。

大概,这会是一个契机,去弥补多年来父子之间的裂痕吧。也希望,这个男生通过此番仪式,推到自己人生的多米诺骨牌。

 

 

术后我再次联系到他,还在上学的他感觉良好,虽然改变并非巨大,但平添了很多的信心,我为他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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